上海,不敢下海

 

自開埠後的一百多年至今,上海一直都是中國大陸毫無爭議的經濟風向標,也是除東京外,遠東地區最繁榮的大都會。這座大城市在普遍傾向農業經濟的中國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:它為中國大陸的商業而生,並一直承擔著面向世界的商貿職責。

但伴隨著幾十年來的改革開放和不斷進步的交通、通信技術,中國對上海這個對外窗口的依賴越來越低,不僅在東南沿海出現了一批發達的大城市,中部城市的實力和話語權也在穩步提高。在中國經濟宏觀去中心化的浪潮中,上海的身影似乎變得越來越模糊了。

今天的文章,就一起來看看上海在這一輪新的變化中面臨怎樣的挑戰。

 

上海的自然壟斷

上海開埠後,很快成為了晚清中國最受外國人歡迎的城市。超過八成外資銀行和華資銀行,將總部設立於上海。淪陷前,上海的金融體量遠在香港之上,是除了倫敦和紐約之外的,世界第三大債券和股票市場。

 

(1928年的上海外灘)

在工業時代,一座城市的經濟潛力,無外乎參考以下幾點因素:交通便捷程度以及通達度、社會生產力的發達程度、以及氣候等自然條件。上海的崛起,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其地理位置、工商業傳統和氣候條件都具有相當的優勢。

襟長江,帶太湖,控蘇南而引浙北,上海的地理位置優越,境內眾港口也能滿足巨大吞吐量。相比華東市場的深度和廣度,即是是廣州所在的華南地區也望塵莫及。長江中下游由此成為了帝國主義對華資本輸出的重點地區。

 

但若沿襲舊路,商品從廣州十三行入關,再運往目的地,只會無端增加交易費用(無論是從交通成本還是交易週期的時間成本上,均是如此),故不可陳陳相因,在華東直接進行外貿方為上策。這是上海在中國現代工商業建設早期崛起的必然條件。

 

(廣州十三行的歐洲洋行,1805)

所以被迫開放口岸,對上海而言,簡直是安危相易。峰迴路轉之間,只消十年這里便代替廣州成為最大的對外貿易窗口。民國二十年開始,大陸超過五成的對外貿易在上海完成,多達一百多條的海上航線,使其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遠東航運中心。華商洋莊紛紛匯聚於此。

再加上民國時期的經濟活動受到較少的政府乾預,自由度高,像上海這樣在各方面都佔據優勢的城市很容易形成“自然壟斷” (natural monopoly),完全包攬了中國的早期工商業市場和對外口岸。

 

(1930年代的南京路)

新中國建立,儘管經歷了計劃經濟的大規模調整,中國的經濟格局卻基本沒有什麼變化。改革開放後,以上海為中心,覆蓋江浙滬地區的長三角地區重新啟動,仍然憑藉這一巨大優勢躋身世界六大城市群。上海作為中國經濟中心的合理性可見一斑。

 

(畢竟是擁有開瓶器組合的大城市)

但在自身條件並未變化的情況下,近年來上海的經濟卻發生了“衰退”。

二十一世紀的首個十年,在省級行政單位中,上海的經濟總量從第七名跌出前十,並在人均產出上,被天津和北京超越。經濟增速更是鼓衰力竭,位列大型城市之尾。

而與此同時,呼之欲出的是大批地區中心城市的崛起,例如:華中的武漢,華南雙子星的廣州深圳和西南的重慶成都等等。這些城市在金融,貿易和製造方面,正在逐步瓦解著上海的壟斷。這也像徵著中國的經濟正在經歷“去中心化”。

 

(長三角作為一個整體仍優勢巨大,但後來者並不簡單)

 

低信息與交易成本

在通訊不夠發達的年代,獲取類似價格和供應量等市場信息的能力,在競爭中尤為關鍵。

舉個例子,某年春天美國南部大旱,導致後半年的棉花產量不足。由於是發達的對外口岸,棉花供應量不足的信息會通過商人的口耳相傳首先到達上海。上海本地市場上的棉花原材料和棉紡織品的價格,於是先於國內其他地區市場上漲。

同時,商人們及時做出提前囤貨居奇的判斷,下游加工廠商也能由此最先估算出今年合理的生產規模,以此調整僱傭工人數量和開設生產線的數量。

若商人把交易處設立在遠離交易中心的其他城市,例如北平或者天津,訊息的傳遞會延遲一段時間。等他們聽說了棉花短缺的消息時,市場上的棉花早已被在上海的商人們搶購一空了。

正是因此,為了提升商業競爭力,企業將多數交易和結算都移到上海。這一舉動帶來的連鎖效應是驚人的,貿易需要的借貸、抵押和擔保等複雜商業手續需要專業機構代理,銀行業的跟進勢在必然。

 

(1923年至1955年期間作為香港匯豐銀行在中國上海的分行大樓)

股市和債券市場的時效性比實業更強、更加追求集中效應以求減少訊息費用,自然越發青睞消息靈通的上海。而金融業服務於實體經濟,強大的金融融資能力助長了上海周邊的工商業發展,實體經濟和金融的繁榮互為因果,相互促進。這讓上海經濟中心的地位不可撼動。

然而第三次科技革命使得信息技術飛速發展,訊息費用不再高不可攀。無論是股市,債券還是期貨,只需點開網頁,即能獲得相關的實時商業訊息;無論身處何處,每個人通過網絡都可以直接參與交易。這導致了訊息費用和其他交易費用的直線下降,商人的肉身聚集不再有必要。

(王伯伯,儂哪能長遠不來交易所啦?兒子幫吾買了手機,懶得跑了)

毫無根基,如今卻與上證體量相當的深圳證券交易所印證了這一點:在深圳和上海獲取訊息的費用大致相等,但若干年前深圳的租值遠低於上海(包括地租等其他固定成本)。既然能夠在深圳完成相同的金融交易,何必要選在交易成本更高的上海呢?

另外,訊息費用囊括的還有搜尋成本和議價成本。設想,在舊時的傳統交易中,商人需要帶著自己的“覓價”挨家挨戶去諮詢。如果像上海一樣商業足夠集中,那麼他只需要跑“南京路”一條街就能足以掌握到基本的市價和商品信息,並通過“討價還價”作出交易。反之,如果在武漢,商人可能必須從武昌跑到漢口,在離散的商業經營點之間反复奔波,深受體力之苦。一座商業集中的城市令商人搜尋的議價成本大幅下降。

 

(好像很熱鬧的樣子)

但如今,這些交易行為都可以用現代通訊代勞,成本幾乎為零。在哪裡進行交易已經不再重要。

宏觀的交通成本下降也是上海喪失優勢的一大助力因素。

近年來,國內大建高鐵網,天塹變通途,各大地區中心城市被快速列車串聯了起來,火車的中程客運能力得到了巨大的提升。航空事業也蓬勃發展,讓國內長程客運變得極為緊密。現今內陸的武漢、成都、重慶和西安等地,紛紛建造了和上海同一吞吐量級的機場、車站,讓部分商業向大陸縱深處遷移成為可能。

(然而虹橋樞紐還是規劃最合理的樞紐,上海的城規底蘊仍在)

不過,這種加速去中心化的趨勢也有賴於各地政府對交通事業的政策補貼。在鐵路運輸常常入不敷出的中國,如果以純市場化的方式運營鐵路,隨著票價的上升內陸的交通劣勢還不能這麼輕鬆地得以彌補。

(在這個建設強度之下,上海的樞紐地位被內陸中心快速追趕)

 

日趨飽和的商業規模

從另一個角度也能得上海商業必然外遷的結論。結合“邊際生產率遞減定律”:當其他生產要素不變的情況下,隨著某一種生產要素增加到了一定量,單位生產要素所帶來的平均產出將會下降,這樣單位產出的成本將會上升。

把上海看作一個整體,土地,勞力等生產要素變化不大的情況下,加大了商業投資額,其平均產出將會下降,投資回報率走弱。(實際上,邊際生產率先提高,當投資額高於一定數值的時候,邊際生產效率才會走弱,甚至為零。而在上海,投資額顯然已經超過了這一數值)。

(各城市的固定資產投資回報率,可以認為和其他的回報率基本持平,具有整體的可比性)

換句話來說,當投資額超過了一定數值,就代表了上海的商業規模已經飽和,再大的投資也無用武之地。為了理解邊際生產率下降的產生,這裡權當因為投資增加,商業更稠密集聚,導致在上海進行商業行為的租值暴漲(地租和固定稅收固定成本的上漲速度,超過了投資增長速度),最終抬升了邊際成本。

局限條件下爭取個人利益最大化,是經濟學上的一條重要假設。因此,無論是聰明的工業資本家還是睿智的商人,都會將人力和物力應當轉向其他地域進行投資,以求更高的回報。內地城市的邊際生產率仍是上升階段(追加投資量後,平均生產率會提高),商業規模遠談不上飽和。若投資武漢,長沙等新興市場城市,將會得到很高的投資回報率。這也正是雪鐵龍,本田等外資廠商,忍痛放棄上海,不得不投資偏離市場中心的城市的原因。

(最近也有在武漢新建工廠的打算)

從這個角度來看上海和紐約,很有幾分相似之處。同樣攜帶著龐大的經濟腹地,背靠長三角和新英格蘭的廣闊市場;同樣坐擁良港,交通便利,以貿易發家;又同樣商業氛圍濃重,各為國內金融業中心。只是紐約起步更早,所處的市場也更為自由,某種程度上講,上海是紐約的縮影。

那麼上海經濟中心的地位會被其他城市所取代麼?

可以觀察到,二戰後,以洛杉磯為代表的西海岸遍地開花,影響到了紐約的話語權,但紐約經濟金融中心地位從未被動搖。雖然經濟總量相對全國總量的佔比有所下滑,但華爾街沒有外遷,紐約也仍然是全球美元結算中心。

參照紐約的歷史,上海這座城市接下來將會漸漸淘汰所有製造業,取而代之的是金融,醫療,教育和文化娛樂等高端服務業,成為跨國公司的全球或者區域總部城市。

幸運的是,上海有足夠多的高校和人才吸引力,來供應這些極度依賴人才厚度的產業。

作者:巫不苦

校稿:貓斯圖編輯:棉花

來源:地球知識局 i黑馬